“（特朗普）混乱而无效的谈判方式破坏了与贸易伙伴的关系，扰乱了供应链，蔑视国际准则，并伤害了美国农民的利益。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能实现他降低贸易逆差的许诺”，“他过分强调了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经济增长和公共卫生之间的冲突，实际上，如果我们能更有效地控制疫情，美国经济的表现会更好”……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陈洋  实习记者 方沁
 

经济，民调中少有的例外

“我们做得很好。你们看到今天发布的数据了么？33.1，GDP！”美国时间2020年10月29日，佛罗里达州的一场竞选活动上，特朗普语调昂扬：“我们经历了封锁，我们了解了这种疾病，现在我们的经济正在恢复。”74岁的特朗普穿一套深蓝色西装，白色衬衣前，泛着微光的红色领带被风向左微微吹起，一顶同样亮眼的红色棒球帽将他金棕色的头发盖住，帽子正中是那句著名的“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

40年前，罗纳德·里根首次使用这句竞选口号。2016年，它被同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特朗普沿用。之后，在经历了一场被美媒称为“近几十年来最丑陋、最分裂的总统选举” 后，这位打出“对抗华盛顿建制派”旗号的地产商人入主白宫。与众多民调结果相悖，特朗普击败了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个参选前没有担任过任何军职或公职的总统。

4年后，特朗普再次戴回了他的标志性红色棒球帽。在民调落后的情况下，他意图力挽狂澜，证明自己仍是那个最有能力带领美国走向伟大的人，“33.1%”是他当下能拿出手的最有力的论据之一。2020年10月29日，美国商务部公布的初步数据显示，美国经济在第二季度创纪录下跌31.4%后，第三季度国内生产总值(GDP)按年率计算增长33.1%（注：美国商务部公布的季度GDP采用的是环比折年率算法，就是经过季节性因素调整后的年化增长率，其计算方法是假设全年四个季度均保持本季度增速，将环比增长率推至全年再折成年度增长率）。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33.1%的数值创下了自1947年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增幅，但这一增幅是建立在二季度暴跌基础上的，并非与去年同期相比得出。这也是一些媒体和经济学家认为这一数据意义有限的原因。鉴于第三季度的成绩建立在政府累计超3万亿美元的救济措施之上，在新冠疫情出现反复、国会和白宫未能就新一轮财政刺激政策达成一致等背景下，市场普遍认为，第四季度美国的经济复苏仍存在不确定性。

目前，美国绝大多数权威民调、分析家、媒体和博彩网站都一致看好民主党候选人拜登会赢得竞选，拜登在绝大多数领域的支持度都超过特朗普，少有的例外出现在了经济领域。

9月29日，特朗普和拜登的首场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后，《华尔街日报》和NBC News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在处理经济问题方面，特朗普比拜登得分更高。而依据知名民意测验机构盖洛普(Gallup)9月进行的一项调查，虽然特朗普在处理破坏经济的新冠疫情方面得分低于拜登，但有56%的美国人认为自己的生活比四年前更好，高于里根或奥巴马连任时的比例。上述结果与七八月份《华尔街日报》和NBC News面向摇摆州选民进行的一项民调结果相符（注：在被问到谁是更有能力处理经济问题的候选人时，更多被调查者选择了特朗普）。

在2016年和今年的总统竞选中，特朗普都强调，自己是商人，更懂经济。在新冠疫情应对这一败票黑洞背后，是否能鼓动更多摇摆州选民出于相信其经济治理能力而投出选票，成了特朗普翻盘的关键。

如今，三季度GDP数据成了两个候选人互相攻讦的焦点。10月29日21：55，特朗普在推文里写道，“这是我们国家史上最大和最好的一次经济增长，幅度之大前所未有。2021年的增长一定会更加惊人。”在接连打上三个惊叹号后，他宣称如果让“困乏的拜登”上台，将会扼杀经济的增长。

当晚22：39，拜登发推文回击称，虽然GDP增长了，但贫困在增加，美国在特朗普的带领下正在步入七十多年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期，而特朗普将成为自胡佛（注：第31任美国总统，共和党人，任期为1929年3月4日－1933年3月4日）后首个任期末失业率较期初上升的美国总统。

过去四年，特朗普交出了一张怎样的经济答卷？

特朗普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经济决策者？从数据来看，特朗普执掌白宫期间，以新冠疫情大流行为分界线，美国经济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走向。

2020年3月新冠疫情大流行前，特朗普延续了奥巴马时代良好的经济走势。虽然“史上最好”的说法有待商榷，但确实超出了其上任初期多数学者和机构的预期。

“在六项核心指标，即失业率、贸易赤字、就业增长、制造业岗位增长、股市表现和家庭收入增长中，特朗普有四项是领先于奥巴马的。当然，其中一部分也是享受了奥巴马时代的经济红利。”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党委书记、国家级人才项目入选者余淼杰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表示，客观来看，特朗普在2016年竞选时对美国民众做出的几项经济承诺，包括减税降费、增加就业岗位、寻求公平贸易、改变多边主义等，基本都做到了。

以国内生产总值（GDP）为例，据《经济学人》统计，2017-2019年间，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速比奥巴马在任的任何一届都快。全球经济增速在2017年达到峰值后，从2018年开始放缓，美国经济却依然保持着2.9%的实际增速。2019年，美国GDP的实际增速虽然下降至2.3%，但相较于日本、德国、法国等其他七国集团经济体，仍然优势明显。

在股市方面，美股三大指数（注：道琼斯工业指数、纳斯达克指数、标准普尔）在2020年年初均创下历史新高。失业率方面，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2020年2月美国的失业率一度创下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新低（3.5%）。从增加工作数量这一指标来看，特朗普任期前三年，美国新增了640万个工作岗位，略低于奥巴马离任前三年的700万个。而在实际工资增长（注：剔除通货膨胀影响）方面，特朗普任期的头三年也延续了奥巴马第二任期的稳定上升局面。

2020年10月30日，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万博新经济研究院院长滕泰表示，特朗普任期内推出的政策中，对美国经济刺激最显著的当属减税。2017年12月22日，特朗普签署了被称作“30年来美国最大规模减税法案”的《减税与就业法案》，一方面对个人税制进行了简化，另一方面大幅降低企业税。其中，联邦企业所得税税率从35%降至21%，并在税率和征税原则上为海外企业利润回流提供便利。

“特朗普的大规模减税对生产的促进效应明显，加上美联储又长期执行低利率和货币扩张政策，这样一来，减税的财政刺激叠加货币扩张政策，催生了美股的持续上涨，而美股持续上涨形成的正财富效应，又进一步促进了美国消费和投资的增长，所以经济整体呈现出向好趋势。”滕泰称。

这项以微弱优势通过的大规模减税法案，曾引发美国国内的激烈争论。反对者认为，特朗普的减税降费政策主要利好富人。海通证券研究院依据美国税收联合委员会的数据统计，特朗普的个税改革推行后，美国收入最低的20%的家庭税后收入变化为0.8%，收入最高的20%的家庭则达到了6.6%，总体来看，美国前1%的富有群体享受了这一政策福利的61%。余淼杰支持上述观点，他认为特朗普的减税降费政策加大了贫富差距，加深了社会阶层的割裂。

海银资本创始合伙人王煜全常年生活在美国。在他看来，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在税改上长期存有不同政见，民主党一般反对减税，主张增加政府的社会福利开支；共和党则反对政府干预经济和社会生活，主张减税、削减社会福利，认为减税可以释放企业活力，对经济的带动作用超过对穷人的直接补贴。

王煜全认为，减税、加税孰好孰坏，各有历史数据支撑，但特朗普推行减税的最大问题在于时机。“他执政前三年，经济总体表现良好，甚至存在一些过热迹象，在这种情况下还推行大规模减税，把所有的利好在当期释放，只顾任期内的经济成绩单，长期来看必然有所损伤。一旦未来经济真正出现问题，就会无招可用。”

大幅减税给美国经济带来的隐忧还体现在债务危机上。批评者认为，特朗普任期内美国的经济增长，建立在大幅减税、国债增速升高的基础上，要避免出现国债失控，必须保证减税后国家的平均GDP增长率维持在一个较高区间内，而事实上即便是税改刚刚推行的前两年，特朗普都没能兑现他“保3（即全年GDP增长不低于3%）”的承诺。

2020年初，一场突然暴发的疫情横扫全球，美国成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最多的国家。随之而来的是隔离，造成收入、就业和经济活动大幅下降。随着失业率等关键经济指标屡屡刷新大萧条后的最差纪录，特朗普在执政前三年取得的大部分经济成就，面临着消失殆尽的窘境。

虽然在3月27日美国出台史上规模最大（注：总额约为2万亿美元）的财政刺激计划后，部分经济指标开始回弹，但也只是局部改善。另一方面，美联储“无招可用”的局面也成为现实。10月28日，前纽约联储主席Bill Dudley在彭博社发文称，美联储已濒临“弹尽粮绝”，美国经济未来的繁荣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依赖政府支出计划。

出于对未来美国实行负利率的预期，为避免“倒贴利息”，全球投资者（包括具备国家背景的大型机构投资者）纷纷选择减持美国国债，一旦美元流动性由旱转涝，则会直接冲击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和美国资产的价值，这种影响可能将在后疫情时代延续。

触怒经济学家

特朗普备受质疑的经济政策不仅有减税，更多的“槽点”体现在他的贸易政策和应对国内疫情大流行的态度上。

2020年10月23日，包括多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内的七百多位经济学家联合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力劝选民不要为特朗普投票。公开信中，经济学家们给这位总统贴上了“自私鲁莽”的标签。在此之前，特朗普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次选举集会上公开宣称，如果他能连任，美国经济将迎来“超级复苏”，如果投给拜登，则会将美国拖入萧条。总统票选进入倒计时，特朗普拿经济治理能力大做文章的举动，让一些经济学家选择联名公开反对。

公开信列举了15条理由，其中包括：“（特朗普）混乱而无效的谈判方式破坏了与贸易伙伴的关系，扰乱了供应链，蔑视国际准则，并伤害了美国农民的利益。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能实现他降低贸易逆差的许诺”，“他过分强调了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经济增长和公共卫生之间的冲突，实际上，如果我们能更有效地控制疫情，美国经济的表现会更好”……截至2020年11月1日18时，已有1073名经济学家在公开信后署名。

公开信发表后，特朗普竞选办公室回应称，联名发“公开信”是“左翼学者”对特朗普无根据地指控。事实上，早在2018年5月3日，美国国家纳税人联盟就曾向特朗普和国会发出公开信，反对美国政府采取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这封公开信同样由超过1100名经济学家联合签署。2018的公开信指出：提高保护性关税是错误的，这将导致商品价格上涨，令多数美国公民受到伤害；建筑、交通、零售、银行、酒店等领域的工作者也将成为“关税战”中的受害者；同时高关税措施不可避免会影响美国的国际关系，贸易战也不利于世界和平。

显然，特朗普并未采纳。在“美国优先”的外交原则指引下，特朗普的关税武器不仅对向了中国，也瞄准了传统盟友。在特朗普执政期间，美欧贸易关系屡屡陷入紧张。2019年10月，美国为报复欧盟补贴空客，对包括法国葡萄酒和奶酪、苏格兰威士忌在内的欧盟商品加征价值75亿美元的关税。2020年10月13日，欧盟获得了自己的反制武器。当日，世界贸易组织做出仲裁裁决，允许欧盟以美国违规补贴飞机制造商波音公司为由，向美国货物和服务施以总价约39.9亿美元的关税等惩罚措施。

在余淼杰看来，特朗普在外贸领域的一系列举动貌似在短期内使美国经济受益，但政策带来的破坏影响深远，“美国一直标榜的自由民主的国际形象被破坏，软实力被摧毁，得不偿失。”

王煜全认同“特朗普后遗症”的说法。“特朗普一直攻击传统美国政客在关乎美国利益的问题上妥协，没能实现竞选诺言，是虚伪的表现。特朗普自己确实说到做到，毫不妥协。但在政治领域，妥协有时并不意味着吃亏，而是一种更大利益的交换。”

大选结果会如何影响美国经济？

2020年9月，欧洲资产管理巨头东方汇理资产管理公司(Amundi)发布的研报认为，在特朗普执政期间，跨大西洋关系已显著恶化。“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两大洲建立联系的共同价值观，包括倡导民主、尊重人权、自由贸易等，不再被特朗普政府倡导。现任总统毫不掩饰对所有国际组织以及各种形式的多边谈判的蔑视。”鉴于欧洲和美国长期是彼此最大的贸易伙伴，Amundi对拜登抱有期望，“下一任总统是谁将决定贸易关系的发展走势，可能会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余淼杰认为，无论是拜登还是特朗普当选，美国利益优先的大原则不会改变，“只是拜登会行事更隐蔽，会遵循基本的规则，让一切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在滕泰看来，特朗普和拜登在经济政策主张上的差别，主要源自不同的执政理念。“复兴经济、提高就业等等，两个人的纲领里都提到了，但差别在于，是促进融合还是利用分化、分裂（获取政治利益），是加税还是减税，是单边主义还是多边合作，是急于恢复经济还是加大力度控制疫情。”接下来，无论是特朗普连任还是拜登上台，新任总统面临的最主要的经济和社会挑战仍然是如何控制疫情。“如果疫情继续蔓延，经济一定会越来越差，导致政治分裂和社会不稳的因素也会越来越多。”

王煜全将这种紧张局势视作一场赛跑。“目前总体上看，美国民众并没有太大担忧，因为政府在发钱，也允许房租延期，股市表现不错，大家的退休基金也有保障，但问题是让政府持续输血不现实。”

即便疫苗成功上市，进入后疫情时代，多元的美国社会依然会存在很多的分歧和冲突。滕泰认为，特朗普只是利用了美国社会群体的分化和分裂，并没有能力改变背后的症结。在他看来，美国这些年的经济增长是不平衡的，传统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增长空间受限，新经济的增长仅发生在电子信息、文化娱乐、生物医药等少数行业，以及加州、纽约、波士顿等部分地区的少数人口身上。

“虽然这是经济规律，但政治家是有选择的。你是利用不平衡来挑起社会分裂、激化社会冲突，为自己谋取更多的政治利益，还是负起责任，弥合这种不平衡性？”滕泰称，不论谁当选下一任美国总统，都需要拿出有效的措施来增加经济增长的普惠性，或通过财政转移支付来弥补增长不平衡所带来的社会问题。

不只是美国，各国都会面临增长不平衡的阶段性难题。但对于理性的选民来说，相比“四年后，我过得更好了么”，更值得问的是“四年后，我们过得更好了么”？